「呼啊——好久没一起出门了呢,主人!」
「要我说才两天而已。」
「那已经很长了!」
「比起这个,差不多走吧。」
「……诶!?没有自行车么!特等席呢!?」
「你偶尔也自己走两步啊……难不成要我背你……呃——!」
「主人,刚才说什么?」
「什、什么都没有……」
「璃响听到了哦!主人说『背你』什么的!」
「没说过……!」
「不准耍赖!主人,背璃响背璃响!」
「啊啊在街上太尴尬了所以拒绝!」
「呜诶诶!主人不准跑!」
对两天没有出门的我来说,午后的阳光依旧有些刺眼,被璃响追着跑到室外的时候,我不禁发了下愣。
啊,是了,这里已经不是以前的世界了。不管是从书籍中的信息还是人们的话语中来看,我所处的已经是「那场战斗」之后至少十万年的时代了——不知是不是因为短时间内发生的事情太多导致思维负担太大,意识没来由地恍惚了一下。
「主人?」
「啊,啊……有点没适应阳光,房间里待的时间太长了。」
「主人,家里蹲~」
「我也不想变成这样啊……话说那种词你是从哪知道的?」
打闹着,我和少女向目的地走去。
十万年的时间到底能改变多少事情呢?
作为或许是唯一一个能够思考这个问题的人,我还是觉得那个答案对我来说太过复杂了。非要举个例子的话——
走在路上,用特定的方式去观察的话,就能看到围绕在身边的白色和紫色的光辉。
圣灵力和魔力。
通过引导它们来刻画被称为「圣铭阵」和「魔阵」的事物,便能引发「圣术」、「魔法」这种奇迹——那是人们赖以生存、几乎所有人都或多或少能够使用的,如同空气一样重要的两种力量。
以前,不是去钻木取火,而是将那些力量引导成阵继而发动术式来引起火焰,不是祈求大自然的施舍,而是齐心协力发动魔法来呼唤风雨,不是依靠生效缓慢的药草,而是用可以直接治愈伤口和疾病的圣术去救助他人。人们将能够运用这些力量视作神明的恩赐,并积极地学习、使用它们。
但这是过去的事情了。中间的十万年虽然不清楚,如今的这个世界,那些力量已经变得不再充裕。不但空气中的含量变少了,能使用的人也只剩下极少的一部分。
以少数人的天赋的形式被人们知晓着,因为日常生活几乎接触不到所以无关紧要,变成了这样可有可无的存在。虽然所有的魔族天生就能使用魔力,但因为如今的两族已经不再往来,这一点也早已被人们淡忘了。
关于它们变得如此稀薄、能使用的人变得十分稀少的原因,没人知道,没有必要知道,也没有人想要知道。
因为现在的人类已经不再需要那些东西了。
在这个时代,生火不过是按一下打火机的功夫,人工催雨什么的似乎也并非很难办到,医疗上则有比连使用者都很难寻找的圣术更稳定的技术……
被称为「科技」的事物已经完美地取代了那些力量。
构成这座城市的,以往并不存在的那些林立的摩天大厦,似乎比什么都更有说服力地默默阐述着这一点。
——十万年,科技取代了圣灵力和魔力。在后者已经几乎消失的今天,科技为人们带来了更加安定的生活。这样的变化,或许以我的角度来看已经足够神奇了,神奇到一时之间无法理解的地步,但对现在的人们来说,那也不过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很多东西都改变了——我总算意识到了这一点。
该以怎样的心态去面对这些改变呢?
喜悦吗?
亦或是失落?
不知为何,越是去想,内心就越会被挫败感扰乱。
并非讨厌这些改变。只是,只是如果,如果那些「不想看见的事情」也能一并改变的话……
为什么讨厌的事情没有改变呢?——那个问题或许才是困扰我的真正原因。
……
来到珑夜市时,太多的变化曾让我难以接受。虽说总算是适应了这边的生活,于这座城市的钢筋水泥的森林里穿梭时,我还是会感到些许无所适从。
只是有一点——应该感到庆幸吧。即便是在这个时代,人们使用的语言也依旧和以前一样,除了文字有些许变形以外,发音和词汇基本没有太大变化。正因如此,即便是我也能靠着半年来学习的知识借助路牌来认路,至少不会沦落到迷路的尴尬境地。
按照记忆和路标,我带着璃响来到了某个地方。
「到了……」
面前的是我们曾经居住的那条熟悉的街道——倘若那些废墟回到原本的样子的话。
时隔两日回到这里,虽然肆虐的火焰早已被扑灭,但破败的残骸与那天所看到的别无二致,加上期间可能坠落的一些烧毁的建材,使这里较之之前显得更加狼藉了。
走过记忆中熟悉的转角后,不约而同地,我和璃响看向了曾经度过了半年的那个地方。
……
「哈哈哈,看来真是饿坏了啊!不要客气多吃点吧!」
……
「没关系,这顿我请你们!嗯?你们没有地方住吗?我这里正好缺人手,在这儿工作怎么样,包吃包住哦!」
……
「呸、呸!可以啊诺小子,拉面汤里放醋!……璃响,别玩炉子!」
……
「教你骑自行车?可以是可以,诺小子,原来你连车都不会骑啊,哈哈哈!」
……
「诺小子,电视开一下。啥?电视就是电视机啊,你们不会真是从山上下来的吧!」
……
「嗝……!诺……小子,傻愣着干什么,满上啊!嗝……瞎说什么!我没醉!」
……
「负担?说什么傻话。实话告诉你吧诺小子,我妻子很早就去世了,女儿也讨厌我这个爹出国留学了,你们倒是给我添了不少乐子呢,还说什么负担!」
……
果然,不是什么梦境也不是什么幻觉。
那家充满温馨的拉面屋已经不在了。张牙舞爪的断裂钢筋和水泥碎块构成的废墟取代了它的位置。
「面」的招牌不知什么时候被移走了,还能用来辨别的也只剩下凄惨地散落在地上的、那家拉面店特有的深蓝色海碗的碎片。
即便离得还很远,事先也做好了相应的觉悟,真正亲眼看到这一切时,心情却无法遏止地变得沉重。
「塌掉了呢……」
「啊……」
「已经回不去了吗,拉面屋?」
「……是啊。」
「这样啊……」
是想像平时一样表现得开朗一点吧,即便见到了我脸上多半不怎么好看的表情,她还是强颜欢笑着,想用那种乐天的氛围激励我。
「没、没办法呢,毕竟塌掉了嘛……!」
「璃响……不用勉强自己笑出来也没关系的。」
「……对不起。」
倘若平时我肯定会被那个笑颜所感染而振奋起来吧,只不过这次,连她自己也没能坚持下来。
「璃响,这次好像没办法鼓励主人了呢。」
「没关系啦,那种事情。」
「不太明白……是什么呢,这种感觉?心像被压住了一样。」
「悲伤……吧。」
「悲伤?会流眼泪的那种悲伤吗?」
「嗯。」
看到我点头,璃响将手放在胸前感受着,仿佛情感就栖息在那里一样。
「是吗。这就是悲伤……主人也在悲伤吗?」
「想我的事情之前先考虑一下自己啊。」
「因为,感觉很痛啊,『悲伤』什么的。」
我看着低下头闭着眼的璃响,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四周很安静,因为少有人愿意经过这个摇摇欲坠的地方。我不禁想到,被那样的灾难席卷过的这条街道,从中到底诞生了多少悲伤呢?
那样一想的话,我们的悲伤可能并不是最沉重的。周围没有平时的人迹,因为没人愿意来这里回顾那些悲伤。
我也一样。璃响也一样。
果然……还是算了吧,思考这些事情也只会让人心情变得更差。
在我最终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时,周围的安静也同时被不远处传来的吵闹声打破了。
「妈……妈妈……!」
那是小孩子的哭喊声。向声源看去,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带着茫然的表情左顾右盼地寻找着什么。男孩似乎不久前摔倒过,两边的膝盖已经破了皮,露出血红的伤口。他左边的手臂整个打着夸张的绷带,脏脏的脸蛋上,还有两道泪痕刺眼地挂着。
「妈妈……!妈妈你在哪儿啊!妈妈!」
「等等……!米洛,等一下……!」
在男孩哭闹着徘徊的时候,一位穿着白色服装的女性焦急地追上了他。
「米洛,没事吧?膝盖痛不痛?」
「呜……」
「来,咱们回去吧?」
「不,不要……妈妈……我要见妈妈……!」
「之前不是和爸爸约好就算妈妈不在也要坚强的吗?米洛也不想让妈妈看见自己哭鼻子吧?所以不要乱跑了,呐?」
女性蹲下来和男孩平视,语气为难地试图安抚他。
「再不开始疗程的话手臂的伤势会恶化的,总之先回医院把手术完成……」
「可是……!可是妈妈前几天就在这里啊!说好了考试拿了满分就请我吃汉堡肉,然后一起去看电影的啊!」
「汉堡肉的话,等你把伤治好后就带你吃,好吗?电影也带你去看……」
「不要!我要妈妈带我去!」
「所、所以说,你的妈妈已经……」
「我不管!我要见妈妈!放开我!啊!——」
男孩听不进去女性的话,猛地挣脱开后者的手后,便低头向着这边跑了过来。
只是膝盖上的伤口让他没跑几步就再次摔倒。
「——!?危险……!」
然后,几乎是下意识地,我使用了「那种力量」——圣灵力。
或许是源于曾经身为「剑圣」的缘故,虽然含量稀薄,一旦圣灵力在身体里流动的话也依旧能够让我的身体能力轻易摆脱人类的限制。
在男孩就要倒向地面之前,我用一秒不到的时间移动到他身前及时扶住他。在旁人眼里大概只是一瞬的事情,但我的确是用双脚跑完这之间的三十米的,只不过速度超出了常识。
男孩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疲惫和疼痛却还是击败了他弱不禁风的身体。他渐渐瘫软在我的搀扶里,无力地抽泣着。
「妈……妈妈……!好痛啊……呜……妈妈……!」
找不到母亲的恐慌太过强烈,可能已经顾不得自己现在怎么样了吧,男孩只是一味地大哭,没有抬头看我。
感受着双手上从那瘦小的身影传来的颤抖,心中冲动地做出了某个决定。
「璃响,这孩子的伤,能治好么?」
「可以哦~」
「拜托了。」
我缓缓的扶着男孩坐到地上,退后两步,让璃响站到他的面前。
「米……洛,米洛?」
「呜……?」
「来,米洛,先不要动哦~」
用温柔的声音安慰着男孩,璃响蹲下身子,闭起眼睛,将双手悬在男孩的肩膀上。
接着,在一般人所感受不到的世界里,圣灵力开始波动,先是改变形态,再缓缓向她的双手汇聚,最后在那股流动的终点化作莹绿色的柔和光晕。
那是我无法做到也无法用准确形容的柔和,就像滋润在干涸土地上的细雨,雨滴回应了土地的渴望,再汇聚成涓涓细流,将生命的气息播撒给整个大地一样,温暖而恰到好处。
本来看到那些光芒而感到害怕的男孩,在璃响将手从他的肩膀移向膝盖的时候,他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咦?手……不痛了?」
这一次,光芒停在了男孩膝盖的伤口上。在他讶异的目光中,那道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新的皮肉长了出来,就连周围的血污也一并消失无踪。
「嘿咻……好了,没事了~」
璃响站起身,向男孩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看到这一幕,我也没来由地松了口气。
「真是和以前一样可靠啊,璃响。」
「哦~治愈圣术的话,璃响最擅长了哦~」
而后,那位白色服装的女性跑到了男孩的身边。
她蹲下身,有些紧张地问道男孩:
「没、没事吧……?」
「嗯……」
然而,当女性的视线转向我的时候,我却不禁呼吸一滞。
她双眼中透出的情感,让我连道别的话都没能说出口。
「太好了……!来,快点回去吧……」
「嗯,好……」
一边低语一边小心地瞟向这边,然后,不止那位女性,就连先前闹得那么厉害的男孩子也是,像看到了什么忌讳的东西似的缄默着,仿佛逃离什么讨厌的东西一样,慌忙地跑开了。
方向甚至都不是他们来时的那条路——因为我们挡在通向那条路的方向上。
我顿口无言。
「主人,他们为什么要害怕呢?」
「啊……是啊,是这样,那是在害怕啊。」
听到璃响的话我才意识到这一点。
当然会被害怕的吧,做出这种不符合常理的事情。
而且,不只是我,就连她也连带着被害怕了。
「没办法……你也发现了吧?在这个时代并不是谁都能用圣灵力或者魔力的,不知道为什么,大部分人已经没有这些力量了。」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这个时代非常和平」的误解才曾会在我的认知里根深蒂固。
只是,「如果普通人看到这些力量引发的现象会怎样呢?」,这个问题是直到刚才才后知后觉到的。
「会发生前天的事情,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圣灵力和魔力的存在吧。造成悲剧的不正是使用这些力量的人吗?」
「可是,璃响是为了帮助那孩子才使用的圣术啊?」
「……重要的是,在这之前,太过庞大的悲伤就已经占据人们的内心了。」
比起我们给予那个男孩的帮助,这场灾难带给他的,是根本无法放在一起衡量的东西。
然后,其他被波及的人们也一样。在那场事故中受伤,失去亲友,甚至死去。
这样看来,比起那些力量能够带给人们的恩惠,它们带来的痛苦要大的太多了,多到能将恩惠掩盖。
「璃响,不明白。明明是在帮助谁却要被大家害怕,这样不是更悲伤吗?」
「……对不起啊,让你有这种不太好的经历。」
啊,是呢。
只会带来悲伤不是吗?
这种力量——
「——明明不存在就好了……」
「嗯?主人,在担心璃响吗?璃响没关系的哦?」
「诶……?」
听到我的道歉,少女先是疑惑地挑了下眉,随后轻轻摇了摇头,露出了纯真的笑颜:
「能帮上那孩子的忙,璃响就很开心了~璃响只是,不希望主人被大家那样害怕。」
想了想,璃响继续说道:
「那个啊,主人是非常非常善良的人,璃响知道的。虽然不怎么记得了,但是以前的璃响肯定也知道。因为那种原因被大家讨厌,璃响不要这样。」
「是吗……」
「主人不会伤心吗?」
「无所谓吧,那种事情。」
「怎么会无所谓!主人,不许让璃响看到主人伤心的样子!」
「……知道啦知道啦。」
是在顾虑那份关心吗?还是因为自己羡慕少女的那种单纯?但不管原因是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的话语却是事实。
逃避似的向前走去,璃响则配合地跟了上来。她的足音紧凑而轻快,和平时一样。
靠近到在那天遭到破坏的地域前,发现事故现场已经被有着刺眼明黄色的警戒线围起,几位身着深蓝色服装的人正在里面进行着调查一类的工作。
「嗯?喂——那边的!」
苦恼于要不要进去的啥时候,一道严厉的声音便叫住了我。
声音来自站在警戒线内的一位留着深红色长发的二十来岁的女性。虽然穿着和周围人一样的沉稳的深蓝色制服,从为了区别而挂在右臂上的红色臂章来看,应该是这里的负责人。
「这里正在进行安全管制,有什么事情吗?」
「我以前在那家拉面店工作。」
「这样啊。」
看出我不是因为好奇才靠近这边的,红发的女性便没再追究这方面的事情。
「就算如此,贸然靠近安全管制区域还是很危险的,下次在远处喊人过去就行了。」
「啊,是。」
随后,她上下打量了我和璃响几秒,接着说:
「那么,说正事吧。我是『国际对魔族犯罪特殊行动机关』珑夜分部分部长,蒂娅·斯卡雷特,是这次魔族犯罪事件的负责人,有想要问的事情吗?」
那个机关……以前在电视上看到过,记得是专门负责魔族相关事件的组织吧?虽然之前不以为然就是了,这样想来这次事故的确是应该由他们处理的。
犹豫了一会儿后,我还是问道:
「请问店里的人在那之后怎么样了……?」
「很遗憾,因为这家店在整个事件里也算受灾最严重的一处,除了两个经过的路人在爆炸中受了重伤被送往医院以外,十一位店内人员已经——」
女性虽然沉默了,但沉默已经代表了她想说的话。
「……是吗。」
「抱歉呐。」
「……?」
听到意料外的致歉,我疑惑地看向她。
「身为『对魔机关』的人员,原本应该时刻维持好这个城市的治安的,结果前两天人员出差的消息走漏了,让魔族的犯罪分子有了可乘之机。要是早些考虑到发生这种情况的可能性的话,就能避免这种事情了吧。」
一边解释,红发的女性转向身后的废墟。以前,那里曾经是一条坐落着许多家餐馆,下班后人来人往的热闹街道。
顺着心中油然而生的疑问,我开口道:
「所以感到自责吗?」
「是啊,毕竟这是我的工作。」
「很尽职呢……是因为讨厌魔族?」
「不,那倒不是。我对待魔族不抱有任何个人情感,就像对待陌生人一样。」
不知为何问起这个问题,得到的却是红发女性的摇头否定。
「几十万年的时间在现在看来简直长到匪夷所思,但是不管怎样,那些战争是确实发生过的事情,既然发生过,战争就会留下什么东西,那些东西可不是一纸协约就能解决的问题,所以才会有我们『对魔机关』。不过,我们的工作只有解决那些东西造成的影响,而不是针对魔族做什么。」
说完,女性向我问道:
「那么,认识的人是?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我觉得有再确认一下的必要。」
「是这家店的主人,名字是莱曼.赖克斯。」
「……啊——」
不知为何,女性眯起了眼睛,语气也变得沉重不少。
「赖克斯……吗?这还真是……」
「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了些别的事情。」
沉吟着,名为蒂娅·斯卡雷特的女性将手中的文件翻到第二页审阅了起来。那是一张打印着许多名字、性别等个人信息的表格,多半是遇难者名单。
「……很遗憾。」
似乎经过了再三的确认才开口,正因如此女性的语气显得十分压抑。
那是预料中的结果,所以没有感到震惊。
「……不,没事,在这之前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但是心中的这个情感该怎样形容呢?
除去悲伤,还混杂了很多我无法叫出口的感受。
「对了,还有个事情想问你一下……」
说着,女性再次翻动了文件。
「经过调查,这次事故目前已经按照『纳和协议』规定的『越境条约』在珑夜市的对魔机关立案了。但和过去的案例不同的是,这次事件的持续时间未免有些太过短暂,我们通过几位目击者提供的信息判断是有什么人阻止了犯罪分子的行动,关于那个人的外貌或是身份之类的信息,不知道你知不知情?」
「……不,我也不太清楚。」
「是吗。」
女性的目光在我身上停了几秒,好像在思考什么。
「因为几乎没有会靠近这里的人,所以才……不好意思,耽误你的时间了。」
「我才是,谢谢你告诉我那些事情。」
……
离开拉面店后,我们漫无目的地开始闲逛——与其说是在闲逛,不如说是因为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先让双脚动起来。
只是这次,我的心情不再像平时那么悠闲了。空虚和茫然充斥着胸腔,路过的风景在脑海里停留一瞬便如同云烟一样消散了。
毕竟,回不去以前的地方,也没有需要做的工作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是黄昏,期间璃响只是静静地跟着我,虽然时不时能感受到她的目光,她却没有开口说过什么。
走到平时经常光顾的河边后,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主人,脸色不太好哦?」
「嗯,嘛……毕竟拉面屋被毁了呢。」
「那莱曼叔呢?」
「大叔他——」
——死了。
说不出口。
明明只是两个单字的组合而已,表示状态的「死」和表示已经发生的「了」构成的一句再简单不过的句子,却没法对璃响说出来。
为什么呢?在明明很残缺的记忆里,「死亡」这件事的存在感却那么强烈,就像突兀地伫立在草地上的一棵枯树一样。
浓稠、压抑,沉重到让我几乎喘不过气。
「——已经没事了,应该在医院里接受治疗吧。」
「医院?」
「嗯,就是之前在电视上看到过的那个,专门治疗人们的疾病和伤口的设施。」
「哦哦~!就是那个有好多看上去很厉害的机器的地方咯?」
「是啊。」
「那个地方不用圣术就能让人恢复健康,很神奇呢!那样的话莱曼叔肯定很快就能好起来吧?」
因为向她撒了谎,罪恶感让我不太想说话,于是我安静地点了点头。
「那那——!不去看看大叔吗?」
「……过几天再去吧,毕竟不能打扰他休息。」
「啊,这样,明白了~!」
最后,实在忍受不了罪恶感的积压,我低声道:
「抱歉……」
「唔姆?主人,为什么道歉?」
「不,没什么……」
樱花的花瓣在晚霞中飘舞着。
大叔曾告诉过我,这条没有名字的河是从邻市流过来的,他还说,现在是珑夜市的赏樱时节,因为樱花树越靠近下流越多,所以沿着小路骑车的话能看到很美丽的樱景。
这里的话就能理清思绪了吧——这么想着的时候,突如其来的某物打消了这个念头。
嗡——!
「主人,这是……」
「嗯……」
我沉重地点了点头。
「魔力……而且还有两股。」
「啊——」
「怎么了?」
「这是妮娜的魔力!」
「诶?之前的那个……?」
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苦恼。因为半年的平静生活而早已迟钝的、身为「剑圣」时的种种能力,在经历了前天的事情后,仿佛涨潮一样不可遏止地涌了回来——包括对圣灵力和魔力的感知在内。
不但圣灵力变得亲和了起来,魔力的变化也都顺其自然地就能察觉到。
这就导致,当距离这里不远的、市中心外围的某个地方有人使用魔力的时候,我能清楚地发觉这件事情。
之前的那个女孩子也在吗?和上次的事情有关联也说不定……
怎么办?要去吗?
可能又会演变成战斗……但也不能这样放着不管……
「……总之先过去看看吧。」
「嗯!」
做出决定之后,我们向着波动传来的方向赶去。
魔力的异样太过强烈,虽然对这一带不熟,只要一直朝着那个方向走的话就不会迷路。
因为急于确认发生了什么,我并没注意自己到底跑到了哪条街上,只知道是来到了一处市中心和住宅区交界的区域。
让我在意的是,随着我们的行进,周围的人流渐渐地变得稀少起来,到最后甚至连一个人影都见不到了。
如果说是巧合也未免太不自然了,多半是什么人用魔法阻挡了普通人靠近这一带。
驱人的术式……?
这不禁让我更加担心了。特意用术式来驱赶人群,是想掩盖什么吗……?
靠近魔力波动的源头后,眼前是三条巷子的分叉口,左边的巷子里传来了隐约的对话声:
「那个『注魔水晶』的魔力用在哪里了,请回答我!」
「小姐认为我有义务告诉你吗?」
「唔……!」
「很遗憾,我没有在这里与您浪费时间的意思。」
这是……那个叫妮娜的女孩子的声音?为什么这里?
另外一个……前天那个红头发的家伙吗?不对,虽然是男人的声线,但听上去比之前深沉……
算了,不管怎样先追过去再——
——!?
魔力突然躁动起来了……!?
「攻击魔法……!?」
可恶,又来吗……!不快点阻止的话……!
然而,当我加快速度跑到巷子里时,似乎为时已晚。
首先看到的是那个叫妮娜的女孩子的背影,虽说如此,明明先前魔力的波动有两股,另一人的身影却已经消失了。
但那股魔力却没有完全消失,因为眼前还有留下的——黑发的少女正凝重地举刀面对着的,某样有着同样魔力的东西。
成百上千的「乌鸦」。或者说,由魔力凝聚而成的,成百上千的黑色的鸟形状的漂浮物,只是其发出的「嘎嘎」的叫声只能让人联想到这一种鸟类。
虽然形态是鸟,但其中蕴含的却是暴躁的魔力。那毫无疑问是一个攻击性的魔法,而且正处于即将发动的临界点。
只是,那个黑发的少女却没有一点躲开的意思。
并不是吓到躲不开——少女沉下腰,紧了紧手中的太刀,那是将握刀的架势加固的动作。
她是故意没有躲。
「喂喂,想挡下来吗……!?」
是怕身后的街道被波及吗?从少女丝毫没有动摇的背影中,我读出了她那乱来的想法。
少女将魔力汇聚到手中漆黑的太刀上,那把武器发出鲜红的光芒,薄薄的红色魔力层以此为源向后扩散成伞状,构成了简易的防线。
嘎——!!
同一时刻,铺天盖地的「乌鸦」发出凄厉刺耳的叫声一拥而上,黑色的鸟羽瞬间像旋风般席卷了这个并不宽敞的小巷。
将少女锁定为目标,黑色的旋风接连撞击在红色的伞上,发出密集的响声,一时没有攻破后者的防御。
可那毕竟是临时的防御措施,和那些「乌鸦」的数量相比较的话实在太过渺小了。
随着少女的双脚不可遏止地后退一步,魔力的伞也紧跟着消散了。
在伞消失的下一秒,少女果断地弯下身,交叉双手护在胸前,像是早有准备一样。
「唔——!」
那一刻,鸦群吞没了她轻微的悲鸣,并疯狂地暴乱起来。
嘎嘎嘎——!
待到魔力消耗殆尽,黑色的旋风消散后,少女的身形才再次出现。
黑色的制服被破坏得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四肢上布满细小的红色裂痕,勉强保护住的上肢也流淌着不少鲜血,娇小的身躯已然遍体鳞伤。
咔!
将手中的太刀拄在地上,少女以此为支撑,倔强地站稳身体。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双腿因为脱力而剧烈地颤抖着。
倒下去就输了——她的背影像是在这样呐喊着。
「妮娜!」
璃响在我之前冲了出去,担忧地扶住了黑发少女。
「璃……响?」
「妮娜,没事吧!」
「璃响……?为什么在这里……啊……」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少女转头看向了我。她反应了一会儿,然后猛地直起腰。
虽然脚下摇晃了几步,但还是强行站稳,明亮的表情仿佛之前受的伤都不存在一样。
「那,那个,之前突然走掉了,不好意思……」
「别为了说这种事情勉强自己啊……」
「谢谢,不过这种程度的伤没关系的。」
「没关系……明明刚才都差点倒下去的?」
「是,只是有点脱力。」
说着,黑发的少女露出了微笑。她先是尝试着走了两步,然后为了证明给我看,还特地向前小跑了一段路。
「您看,没关系的。」
……
「妮娜,身体真的没事吗?」
「嗯。让你担心了,璃响。」
「那那,晚饭也能做了?」
「当然哦,璃响今天想吃什么?」
「烧肉~!」
「不是昨天刚吃过嘛。」
「但是妮娜做的烧肉很好吃~!」
「那蔬菜的话,放些胡萝卜进去?」
「那、那个红红的硬硬的……?」
「嗯,很有营养的那个。」
「不、不要!璃响不喜欢那个!」
「嘻嘻,不准挑食哟。」
看着两个女孩子很自然地聊着天,虽然内心有点不清楚两人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熟络的,因为担心黑发少女什么时候突然倒下去,我还是默默地跟在旁边,预防可能发生的事故。
返回的路比想象中要长不少。这才发现之前已经不止不觉间穿过了市中心,从东市区走到西市区的边缘了。
「那个,请进……」
在少女的邀请下,我们回到那个借宿了两天的房间里。
接着便是一阵让人难受的安静。
或许都在寻找打开话题的方式吧,我和少女都没有看向彼此。
刚才她会强撑着站起来,兴许也是顾忌到我们之间并不算相识,所以不想把自己软弱的一面展现给我吧。当然,我一路上之所以沉默不语,很大程度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现在,问题就在于怎么打破这个僵局了。
璃响看着沉默的我们,发出了不明状况的「哦——?」的疑惑声。
「——」
「——前天,真的十分感谢!」
「前天?啊啊,那件事么……」
反应过来现在不是沉默的时候于是暗自组织起语言,然而在我开口说话前,黑发的少女已经深深地鞠下躬了。
「那,那个……抱歉把您卷到这么危险的事情里来……!」
「不用在意,本来也不能让那种危险的家伙在街道上肆意妄为。而且应该是我这边要向你道谢,让我在这里休息。」
在对方的努力下,有些尴尬的安静被破解了。庆幸地抿嘴笑了笑,我向少女为之前让我在这里休息的事情道谢后,便作为回礼伸出右手:
「我是诺空·阿切尔,叫我诺空就行了。」
「啊……」
先是楞了一下,少女也微笑着伸出右手,同样做了自我介绍:
「妮娜,妮娜·二阶堂,不介意的话情叫我妮娜就好。」
和少女握手,我们彼此互相都松了口气。这次,旁边的璃响也恍然大悟地发出「哦~!」的感叹。
坦然地直视彼此的眼睛,我这才近距离地看清了少女的样貌。
用发卡在额头偏右边一点夹住刘海,垂到脖子根的中短黑发让她看上去十分利落。漂亮的五官里,最让人注目的是她的双瞳。漆黑的瞳孔如夜空般深邃,长长的睫毛下是炯炯有神的目光,只是对视便能感受到其主人的真挚。身材和看上去一样瘦小,而一旦拿她背上的那个长长的、用来收纳那把太刀的袋子相比,便不仅显得更加小了。
黑色的制服因为之前的战斗破损了不少,但依然能看出那是一所高中的制服。
完完全全的美少女……呢。
不过,还真是松了口气啊。
一番波折后,总算在见面的两天后完成了最基本的了解,一股如释重负的感觉传遍全身。
毕竟,连对方的称呼都没交换过的话,交流起来总会有为难的地方。
这件事情解决之后,考虑到她的身体状况,我在松开手后试图抢先一步提议道:
「那个,妮娜,虽然我的确有很多事情想问,但是你真的不用先——」
「没关系的!只有身体结实是我的强项!」
——休息一下么……还没说完就被抢答了。
看着少女强打精神的模样,心中的担忧也憋在嗓子里说不出来,最后只能化作轻叹。
看她那不知为何十分拼命的样子,感觉,就算我劝她休息,她也不会听吧……
于是我只好问起问题。
「那……这里是?」
「这里吗?是事务所哦。」
「事务所?」
「嗯,虽然这么说,但成员也只有我一个人而已……从属于『四月财团』的事务所,本身算是一家民间治安组织,虽然没有名字。」
针对目前没有名字这点,黑发的少女露出苦笑。
「治安组织是……」
我不禁将其和脑海中的某个词联系到了一起。
「『对魔机关』……那样的?」
「是的,的确是类似的感觉。『对魔机关』是世界公认的对魔族治安机构,很多相关项目也是由那个部门设立的。不过,虽然解决了大多数的越境事件,因为制度上的漏洞,实际上也有『对魔机关』应对不了的状况……经过上级的说明后去处理那些状况,就是这个事务所……我的工作。」
「所以才会和魔族……?」
「嗯。」
看着少女严肃地点了点头,我总算弄明白了她前天和刚才和魔族战斗的原因。
也就是说,上次的事件是「对魔机关」出于一些原因疲于应付,少女才会去替代他们的工作吧。
「这个我明白了……然后就是,说到底为什么还会有魔族跑到这边来啊,不是签订了『纳和协议』吗?」
「关于这个……明面上的争斗的确没有了,不过,单纯为了利益行事的走私犯也不在少数,然后也存在很多想法极端的团体……」
用困扰的语气说着,少女像是有什么心事一样低下头。
「前天的事故和今天的那个人,似乎都是来自一个组织的,他们最近好像在暗中推进什么计划,两次出现在珑夜市的繁华地段使用魔法……」
「这样啊……那天的战斗就是这么回事么……」
为了阻止那个红头发的某种行径,少女跑去和他战斗,所以现场才会被魔法轰成那样……
然后,拉面屋也是……
「是我的失职……!」
几秒的沉默后,黑发的少女突然又向我弯下腰。
「本来,我应该阻止这种事情发生的,结果却变成了那样……真的对不起!」
「不用道歉啦,真要说的话也是那个红头发的错。」
「可是……如果我能早些阻止他的话,就不会有这么多人……还把诺空也卷了进来……」
大概是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这个话题了吧,一阵安静后,少女小声道:
「那,那个……!虽然很失礼但是……诺空现在没有住的地方了……吗?」
「啊,嗯,算是吧,以前在住的拉面店已经被毁掉了。」
「那样的话……如果不介意,就请先暂时住在这个事务所吧……!」
明明没有必要的,少女的语气却包含紧张和歉意。
「不,这样不好吧……」
「没,没有,请当做是赔偿和感谢就好……!」
「再怎么说也不能在这里白住啊……」
「那个……和诺空为我做的事情相比,这种程度真的没什么,因为是我害诺空遇到这种事情的,所以真的不用顾忌……!啊,有别的需要帮忙的事情也尽管和我说……!总之,就是,那个……」
小声嘀咕了好一会儿,少女才总算说出一句话:
「谢谢!」
「不,我才是要道谢的那一方吧。」
「啊……对,对不起……」
「所以为什么又要道歉啊。」
「诶,诶……?那个,我……」
对自己抱着超过必要的愧疚和自责,少女有些不知所言。
「……我知道了,那暂时就在这里打扰了。」
看着她的样子,我有些难以辜负她的一番热情,只好姑且答应了。
「真、真的吗!」
「嗯。如果不会添麻烦的话呢。」
「不会的!非常感谢!」
「不不不,所以应该是我道谢才对吧。」
「是,是这样,不好意思……!」
说着道歉的话,少女却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那真诚的表情,让我不禁重叠了她之前那坚定的背影。
「……我说啊妮娜。」
「是,怎么了吗?」
「你刚才,为什么不躲开那个魔法呢?应该能做到的吧?」
「那个,因为可能会破坏到身后的街道,所以就……」
「果然是这样么……」
强行用身体挡下魔法,就因为那个魔法可能波及到身后的街道。
那条街上并没有人在,明明就算不那么做也不会发生伤亡,就算那么做了也不会有人感谢她的……
不理解。到底是什么驱使她这样奋不顾身的呢?
「说到底,你是为了什么才会坚持做这些事情呢?」
「这些事情是指……处理魔族越境的工作吗?」
「嗯。」
「这个,其实是……唔唔,说出来不准笑哦!」
少女有些罕见地脸红着说道。
「可能是因为……因为有想看见的东西。」
「想看见的……?」
「是的。」
少女抬起头,漆夜的双眼明亮无比。
「人类和魔族,即便不去刻意远离也能共存的世界,不管什么种族都能融洽地生活在一起的世界,就算有矛盾也能互相理解……非常想目睹那样的世界,所以虽然有时会很艰苦,但总算坚持了下来。啊——」
接着,好像是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少女有些慌张地解释起来。
「只、只是单纯的梦想啦……!虽然很不实际但是如果努力去做的话会不会能够实现呢——之类的,稍微抱着这样的想法,才会做这种工作的……!并、并不是因为什么狂妄的理由才……」
「真伟大呢,妮娜。」
「诶?」
「能明确自己的理想,还这么坚定地坚持着。」
「诶,诶?谢,谢谢……」
大概是不擅长应对夸奖吧,少女在听到我刚才的话之后便有些不知所措。
老实说,听到她的想法时,虽然之前就猜到了一些,但还是不禁愣住了。
因为,真的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听到别人和我讲述……
摇了摇头,将那些无关紧要的想法甩出脑海,同一时刻,少女有些犹豫地启齿道:
「……那个,诺空……!」
「怎么了?」
「啊……不,那、那个,什么都没……!」
不知为何,少女好像有什么想说的事情,却因为顾虑什么东西没有说出来。或许是出于想要转变这个话题的急切,她一边摆手一边慌张地向后退了退。
「那那那……!我先去准备晚餐……」
「喂,等——」
「嗯?咦、咦……?」
「妮娜?」
结果没走两步便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上。要不是我有预感会变成这样提前追上去的话,可能都来不及扶住她吧。
「没事吧?」
「没……没关系的,就是有点累了没站稳……」
「别勉强了,刚才受的伤明明还没好……!」
「真的没关系的,比起那个,再不把饭做好的话,诺空和璃响会饿肚子……」
「你现在的状况比起我们饿肚子可要严重的多吧……」
「之前已经用过治疗魔法了,这点伤过一会儿就能好……所以……没……关……」
比起那个先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啊——想这么说的时候,少女的句尾已经变成了有气无声的吐息,双眼也不受控制地闭上了。
「……哪会有人说着『没关系』晕过去的啊,这绝对不是没关系吧。」
明明结实地挨了一发起码得有中位的攻击魔法,普通人的话可能当场就昏过去了。即使受过什么训练也还是很勉强,结果却用毅力坚持到了现在……真是有够乱来的。
「诶,诶!?妮娜,没事吧!」
「好像只是睡着了。」
「主人,怎、怎么办?要不要用圣术?」
「不,最好别用,万一……总之先让她休息吧。」
明明,明明就算那样保护了身后的街道也不会有人来感谢她的,为什么还能做到这种地步呢?
为什么能这么坚强呢……?
被这样的疑惑困扰着,我看向了倒在我怀里的黑发少女。
抛开她的剑技的话,不管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按照这个时代的常识,明明应该在学校度过充实的学生生活的,却不顾惜自己来做这种事情,况且坚持到了现在……
想不明白。
不,与其说是想不明白,不如说是在质疑自己吧。
为什么自己没有这种坚强呢?
……
那之后,为了让妮娜好好休息,我想办法将她安放到了屋里的床上。
「呼……」
长长地舒了口气,最后看了眼她安定下来的睡颜,我轻轻退出了房间。
合上门后,正巧看见璃响趴在房间的窗前摆弄胸前的那个吊坠。
似乎是在观察把吊坠放在月光下的样子,同时为了将角度调整到最佳,璃响将它举到头顶,小心翼翼地变换位置。
「哦~」
终于,在一番尝试下取得成功后,璃响兴奋地喊了出来。
九片花瓣的雏菊融化在乳白的月光中,泛出莹绿色的粼粼波光。
「嘻嘻~」
傻傻地笑着,双眼中放出激动的光。看着沉浸在自娱自乐里的青之少女,我哑然失笑。
「啊,主人,妮娜没事吗?」
「嗯,应该是太累了,休息一晚就行了。」
「太好了~明天又可以吃到妮娜做的料理了!」
「那不是客人该说的话吧!……话说你们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的?」
「嗯……主人睡觉的时候?」
这间事务所的窗户是外推式的,推开后可以轻松容下两个人靠在窗台上聊天。看着璃响灵机一动把身子往旁边挪了挪空出一块位置,在她期待的目光下,我也只好在走到她身边,和她保持起同样的姿势。
「璃响,关于妮娜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呢?」
「是?」
「就是说,她说的那些想法之类的。」
「嗯……璃响觉得很好啊。」
「不,但是她是……」
「嗯?」
璃响睁大眼睛歪了歪头,一副没有明白的样子。
「……没什么。就是觉得治愈魔法明明应该不存在的,那孩子也真是单纯呢。」
抛开心中的某些杂念,我想起了黑发的少女说的那句话:
「『人类和魔族能够互相理解的世界』……吗?」
那是自我来到这个时代之后、目前为止,最让我动摇的一句话。
不,虽然之前看到她拼命的样子我就隐约想到了,但真正听到她亲自说出口时,受到的撼动还是比想象中要大得多。
那是曾经的我——无数次目睹人类被魔族杀害,再按照前者的愿望将那种痛苦加倍返还给后者,那个夺走了无数魔族生命的「剑圣」,曾经幻想过,也曾经破灭过的愿望。
不想看战场上那些魔族的尸体,不想闻那些自己让其挥发出来的血腥味,即便知道没有意义,也时常会望着天空想到:如果人类和魔族一开始就不用争斗,自己也就不用做这些事情了吧?如果变成那样该多好啊——什么的,以前总会不经意地做起这种妄想。
那样的妄想竟然会在十万年后的今天被他人诉说给自己听,感觉还真是微妙啊。
然而妄想终归是妄想,一旦拿来和残酷的现实比较的话,也只能是无法实现的事情吧。
说着简单,但真的可能做到么……?
没可能的吧。
战争之所以会开始,并非因为双方的什么欲望。只是魔族需要生存的食物和领地,只有侵略人族这一条路可走,人类若是不想毁灭,就只有拿起武器反击——只是这样而已。
本来都是为了生存才会和对方进行战争,没有谁对谁错之分,那样的话即便理解了对方又能怎样?
不论如何都必须为了自己的生命而和对方战斗,那样的话战争从一开始就不可能结束。
……
「那些战争是确实发生过的事情,既然发生过,战争就会留下什么东西,那些东西可不是一纸协约就能解决的问题。」
……
脑海中响起了那位「对魔机关」的女性——蒂娅·斯卡雷特对我说过的话。
长久的战争累计伤痕,伤痕会带来痛苦。前天的事件,或许就是那道伤痕的见证吧。
然后,明明战争已经带来了仇恨,那些痛苦却一再地加深这些仇恨,构成无法终止的恶性循环。
——但是,那个黑发的少女,就是在坚定不移地想要让那个循环消失。
比单纯地去憎恶对方要艰难太多,或许比「对魔机关」的做法——抵御对方的侵入还要困难,即便明知如此也还是时刻不渝地努力着。
和如今还在迷茫的我比起来,妮娜要坚强太多了。
「我们这之后要怎么办?」
——之类的困惑,不经意间便脱口而出了。
「嗯……璃响,不知道!」
「嘛,也是呢……」
因向璃响问了这种问题而苦笑,我有些疲倦地将小臂撑在窗边。
五月的晚风太过舒适。仿佛意识都要被其卷向深邃的夜色中去。
但我没法安然享受那种舒适。即便想让烦恼在迷糊的时候被晚风卷走,内心就像在抗拒着一样将我摇醒。
这就是所谓的「焦躁」吧。虽说如此,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那股焦躁的来源是什么。
无所适从,如同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自己却身在此处一样无所适从。
但晚风不会顾忌我的感受。它自顾自地吹拂着,为需要它的人们带来舒适。
余光中,青色的倩影弯下了身子。感受着风的爱抚,璃响似乎十分高兴地闭上了眼睛:
「好舒服呢~」
没来由地,她突然向我问道:
「呐,主人想怎么做?」
「呃,不,就算你把问题抛回来……」
沉默接手了我之后的话语,只因我注意到了璃响的双眼。借着月光我看见了,那晶莹澄澈到比月亮还要吸引人的瞳孔里,正如海绿色的镜子一样倒映着我的身影。
身影的主人,名字是诺空.阿切尔,男,十八岁,是个曾经在拉面店打工的、随处可见的普通人。非要补充一下外貌的话,则是长着一米七八的个子、东大陆东部人种的黑发、瞳色是稍显奇特的蓝白色的男性。无论如何也要说明完整的话——是十万年前的「剑圣」。
不过在这之上呢?
不是那些早就被决定了的事情,而是身为「诺空·阿切尔」的、由自身思考出来的独立于那些事情的想法呢?
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想要的生活?……
想不出来,哪怕都或多或少有一些模糊的设想,但那都不是足以被完整叙述出来的想法。即便可能是失忆导致的,但我隐约觉得不该用「失忆」这种方便的借口搪塞过去,因为那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
那一刻,我想到了黑发的少女。
明明目标离得那么遥远,却还是尽力地履行着自己给自己定下的职责的那个背影。
有想看见的东西——说这句话时,她的样子就像箭矢一样,直率而坚定。
意识到自己和那个少女之间的差距,我不禁叹了口气:
「……在战斗呢,妮娜她。不像我——」
那一刻充斥了大脑的,是被尸体和哭嚎填满的朦胧的记忆。「亲手杀了无数的魔族」——如同焊在灵魂的深刻的事实开始不停地谴责自己。
「——讨厌战斗。」
或者说,不知道为什么战斗,所以讨厌。
就因为自己被要求这么做,因为自己有武器、比对方强大,于是便挥着剑将伤痛强加在别人身上。明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模糊不清的记忆残片接二连三地闪过脑海,可以的话多希望能彻底地失忆,将那些不讲理的经历全都忘掉。
那种东西明明全都忘掉就好了。
就算知道后悔那些甚至都不完整的记忆也无济于事,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责备起以前的我——那个「剑圣」诺空·阿切尔。
肆意地挥剑,掠夺了无数生命的,以前的那个「我」。
想指责就指责吧。
我是应该被指责的人。
内心在渴望着谁的指责。
因为,那样的话可能会轻松一点,至少比自己承受这些要来的轻松。
但璃响的回应却很短。
「嗯。璃响也不喜欢。」
看向璃响的时候,是错觉吗?她的双眼里闪过一丝和平时那股元气不搭调的悠远。
「果然,璃响,不喜欢看主人战斗时的样子。」
「……诶?」
晚风吹了进来。吹过我们之间,吹起璃响额前的发丝。
听到了意料之外的话,我不知该说什么,因而璃响也没有继续说下去,两人的沉默便一起凝造了四周的安静。
良久,我有些吞吞吐吐地问道: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很痛苦。」
「痛苦……?」
「嗯。只是说着『战斗』,主人的表情都那么痛苦。」
平静地诉说着,璃响低头抚了抚自己的胸口。
「璃响,记不起以前的事情,醒来后还记得的,只有璃响是主人的『剑』这件事了,主人挥剑的样子也忘记了。只是,这里记得,好像每次看见主人那么做,这里都像被什么刺到了一样,有种非常讨厌的感觉。」
话语中听不出悲伤,也听不出愤怒,诉说着这些的少女像湖面一样平静。
那双瞳正视着我。从那过于平静的望不到底的海绿色中,我已经不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了。
「那个呢,主人以外的事情,璃响不怎么懂。主人在想的事情,璃响也不明白……很多事情都不明白。但是,璃响知道的,璃响不想看到主人露出那样的表情,璃响想看到主人的笑容。所以,主人呢?主人想怎么做?」
璃响没有移开她的视线,如同在渴求最真实的答案一样,荡漾着月光的白和瞳的海绿混合成的复杂颜色,那双眼睛所投射的视线里所包含的,却是一种再简单不过的情感。
那时我认识到了这一点:这双眼睛绝对不会说谎,被其注视的人也不应该说谎——强烈传达着这种意识的那笔直单向的目光所渴求的,只是别人真诚的话语而已。
那种目光只是在寻求他人的真诚而已,未免太过纯粹。
然后,被那样纯粹的目光注视着,我不禁意识到了自己的任性。
是啊,明明对自己的认识都还不够、连自身的想法都没法明确,为什么我要问她那种问题呢?难道不应该先质问一下自己吗?
因为回答不上来就去别人那里寻求答案,这种做法未免有些太过狡猾了。
其实,我自己的想法很简单不是吗?只是因为担心太多事情而说不出口罢了。
没法用含糊的语言搪塞过去,因为如果我这样做了,那道目光的主人肯定不会原谅我的——
被这样的感觉驱使着,我向目光的主人还有自己坦白了:
「不知道。所以才要去寻找吧。」
放下那些负担之后,其实答案也并不复杂。
不知道自己是「谁」,该做什么,正因如此才不能在这里停滞不前。
不去尝试的话,才什么都不会开始、什么都不会改变。与其在这里烦恼,不如先试着踏出一步。
「找到我真正想做的事情。如果达成那件事需要战斗的话,那就先找到能让自己坦然地挥剑、坦然地面对战斗的理由。」
情不自禁地摸了摸璃响的头,我们相视一笑。
「谢了啊,璃响。」
她昂了昂脑袋,随后像是很舒服地闭上了眼:
「嘿嘿……璃响相信主人哦。」
「好廉价的信任。话是这么说,找不找得到还是另一码事。」
「能哦~!因为是主人啊~!」
「嘛,但愿吧。」
咕噜——
突然,不和谐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兴许是因为一整天没吃东西了,肚子突然擅自发出了沉重的抗议。
「啊!主人,肚子发出奇怪的声音了!——」
咕噜——
「咦……?」
接着,同样的叫声从璃响的肚子里传了出来,只不过声调比起我的要高一点,也没有那么响,是那种有点可爱的叫声。
璃响先是呆呆地张着嘴看向自己的腹部,然后又呆呆地看向我。我们有默契地沉默了几秒,然后——
「「……噗——哈哈哈哈……!」」
——有默契地笑了出来。
「什么嘛……哈哈哈……!主人,肚子的声音好好笑……!」
「别说我啊,你不也是,像气球瘪掉的时候一样。」
不知为何,莫名的安心再次胜过了茫然。
好像只要和她在一起时就会变成这样呢。
「嘿嘿……璃响,肚子饿了~」
「我也有点。为了不给那孩子添麻烦,今天就去便利店吃点什么吧?」
「主人,不自己做吗?」
「嘛,你要是想吃焦炭的话我倒也可以满足你……为了这里的厨房着想还是算了吧。」
「那那,璃响要吃豚骨裙带菜泡面~!」
「哦!那个确实不错呢,味道可以媲美现煮的拉面!」
「冰精灵也要!」
「是冰激凌。话说吃完热的东西吃冰不会吃坏肚子么……?」
「璃响不会生病的哦,应该~!」
「别自信满满的说这种话啊喂。」
今后,像这样迷茫的时候肯定会有很多吧。
那么,至少现在不能被束缚住脚步,要努力向前看——
「主人,快点走啦!」
「是是,这就去。」
……
深夜,珑夜市西郊,废弃管辖区。
在这块被上世纪的一场大规模工业泄露事故所污染的秽土上,荒废的工厂群身披夜幕,如同黑色的巨兽一样狰狞地盘踞着。
革新使城市受到伤害,而后造就其繁荣。但伤害会产生伤疤,倘若无法治愈伤疤的话,就将其掩盖在车水马龙的繁华市井之下——这一点上,即便是尹东共和国三大经济中心之一的这座珑夜市也不例外。
而这片土地便是珑夜市的伤疤。
因为泄漏过于严重致使土地深层被污染,加上空气中有毒重气体超标,这片地区已经不再适合人类活动,从事故发生以来就一直处于搁置状态。除了遭到污染的百平方公里土地被施以出入管制外,周边区域也鲜少有什么设施存在了。
所以,别说夜晚了,白天的此地都不会有任何人迹。
然而,就是在这个深夜的废弃管辖区,这个本应无人的地方——一所浸透着恐怖黑暗的废弃工厂内,却有声音在回荡。
吖——!
起初是乌鸦尖锐的啼叫。不祥而刺耳的回音过后,深不见底的黑暗里传来了对话的声音。
「哦——来了啊,鸦。」
「一如既往的敏锐呢,炩。」
「看到那群恶趣味的黑鸟谁都知道了,你就不能换个安静点的出场方式吗?」
「更想让你理解成我个人的工作方式呢。那并非是生物意义上的乌鸦,而是魔力承载物,只要在里面适当刻入魔阵的话,可以在保证续航的情况下隐蔽地进行——」
「好好好打住打——住,和你争起来一次都没赢过,这个话题就给我到此为止吧。那——任务呢?」
「确实地完成了,只是过程不太顺利。」
「哈啊?又是『对魔机关』的那帮垃圾们么?」
「不,虽然是针对性的阻拦,但应该不是他们的人。」
「嗯?诶——那就是个黑头发的女人类,要不就是个黑头发的男人类?」
「……虽说是乱来的描述,基本特征的确符合前者。将太刀作为武器的女性,穿着的话是黑色的人类学生制服——这个没有什么参考价值就是了。」
「对对,没错,就是那家伙。」
「换而言之,你之前也被同样的人阻拦了?」
「啊,就是上回启动『基石』那次。原本是瞄着『对魔机关』的垃圾不在的空档去搞的,突然跑出来还真给我吓了一跳啊,那个女人。嘛,本身实力是弱的无聊,倒是那个男的……」
「男的?……资料外的男性人类我倒是没有见到,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吗?」
「那家伙,把『大炎魔』给砍成两半了——只用一刀。」
「——!怎么可能……破坏上位级别的『根源术式』,据我所知这个城市应该只有『对魔机关』的支部长才能做到吧,何况只凭一击就……」
「就是那种家伙啦。嘁,之前嫌麻烦把魔力全都搁在了『根源术式』里,托那家伙的福干完正事儿一点魔力都不剩,只好匆匆忙忙地撤退,把我好不容易的娱乐都被搅黄了。嘛,虽说是来路不明的混蛋但还算有趣,下次见到我要亲手把他烧成渣。」
「……我认为还是谨慎一点比较好。」
「谨慎?喂喂别说笑了,为了这次计划,老大可是把你都派过来咯?再不让我多玩玩,以后什么时候有机会还不知道呢。」
「……总之,既然是你提供的情报,以防万一这之后我会小心行事的。」
「哈!那种事情怎么都好!反正这次任务也都完成一半了,说不准过几天就能打造回府了。」
「真是那样的话就好了呢……」
「你还真是老样子啊,成天神经兮兮的。」
「你也不差,炩,虽然很少失败,但做法着实让人捏把冷汗——那位大人或许正是因为顾忌到这点才特意把阵的位置和你强调了好几次也说不定呢?」
「什么意思?」
「就是说——理解能力有点差?」
「……啧!你丫又跟我拐弯抹角,老子文化水平这么低还真是对不起了啊。嘛——看在那个『恩典涕陨』的份上,今天心情好就不和你干架了。」
「谈到这个的话,同感呢。第十三圣战时期人类遗留下来的地域破坏禁咒,毕竟是那位大人所考虑的计划——或许真的只能用『美妙』来形容吧。」
「是吧?想想都兴奋啊,那帮狗屎人类去死时的惨叫!啊啊——肯定没有比这更让人兴奋的叫声了!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就像是……!唔呃……啧,想不出什么词来形容啊,憋在里面挺难受的,喂喂用你自豪的知识给我想出点什么来啊。」
「……烟火?」
「嗯?烟火……噗哈、哈哈哈哈!是了就是烟火!只不过是从上往下飞的那种呢!嗖——嘣地在地上开个花!」
「这种程度的词汇的话希望你平时也能稍微看一下字典。」
「少管闲事。不过真是难得说了句对我胃口的话啊,鸦。」
「哪里,你我姑且也是同志。且不论各自想法如何,至少最终目的是一样的。」
「哈!那倒也是——」
阴沉而疯狂的话语,在黑暗的空间里蠢动着:
「为了吾等真正的荣光——什么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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